会计，到底是科学，艺术，还是权力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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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Drz (市值风云驻美国研究员、会计学博士)

流程编辑 | Cici

今天看来，美国公司采用现金+股权激励（stock-based compensation；简称SBC）的薪酬体系似乎已经是常态了。

从历史上看，1975年美国持有股权的员工数为25万，但之后短短5年就上升到310万。到2002年时已经增加到930万。

据估计，标普500公司中，2002年一年的员工股权授予就达到1260亿，甚至超过了当年的爱尔兰GDP。

持有股权的也不仅仅是高级管理层。2014年，35%的美国公司员工通过各种薪酬计划持有公司股份，13%持有公司股票期权。

随着股权激励的兴起，随之而来的会计处理就成了摆在会计准则制定者们面前的一道难题，并且引发了一场长达40年的纷争。

今天的故事就来看看US GAAP对SBC会计处理的历史，以及过程中SEC/FASB、投资者与商界、政界之间的博（si）弈（bi）。

在这个故事里我们能看到公司，审计师，政治游说团体，SEC，美国国会，著名投资者如巴菲特，各方的角力。

我们看戏凑热闹之余，也能管中窥豹，一睹“小小”的会计处理变动如何改变着公司股票价值，暗中撬动各方利益。

一、会计处理争议核心

我们从简单直观的故事说起：

假设雇员马克同意，接下去5年都只领取一小部分现金薪水。但同时公司承诺5年后支付一笔额外的现金奖励。

这种情况下，首先没有人会质疑马克现在立即领取的薪水如何记账（当期费用）。但承诺5年后那部分的薪酬呢？该当年立即计入费用，逐年确认，还是5年后实际支付时确认呢？

如果把这个例子中5年后的薪酬改成SBC，那没有现金流出的报酬，是否要计入当期费用匹配确认成本呢？

从表面上看，SBC有着管理层所声明的一些显著好处：

第一，股权激励有助于将雇员与股东的利益同步，让雇员有内在动力做出利于公司长远经济利益和股价上升的决策。第二，许多初创的发展期公司严重缺乏现金流。为了在现金限制下依然能支付有竞争力的薪酬吸引人才，股票期权成了很好的现金替代。第三，股票期权也为雇主和雇员双方带来节税的好处（税务问题本文暂不讨论）。

但从投资者角度看，SBC对公司价值的隐形伤害长期被遮盖着，一度没有引起关注。

这和背后的会计处理脱不了干系。

二、早期 —— APB Opinion No. 25（1972）

在1995年之前，SBC的会计处理遵循1972年颁发的Accounting Principles Board (APB；会计原则委员会，1973年被FASB取代) Opinion No. 25。

这正好早于发表于1973年的用于期权定价的Black-Scholes模型论文。

因为APB Opinion No. 25诞生于现代期权定价理论之前，它用内在价值（intrinsic value）来确认期权价值，即股价高于行权价的部分。

但在这一方法下，行权价一般在授予日（Grant date）高于或等于当时股价，所以就等于没有确认薪酬费用的必要。而公司对员工的激励就在于将来的股价上涨超过行权价，就能行权取得收益。

70年代到80年代初，期权定价理论的发展使Black-Scholes模型成为期权估值的通行方法。但实践中，期权薪酬在授予日依旧很少被确认费用。

80年代，越来越多公司将SBC与业绩挂钩支付职工薪酬。越来越多的审计师和一些财务专家指出当时的GAAP对期权价值为零的假设是错误的。这让继任APB职责的FASB（美国财务会计准则委员会）开始重新考虑股票期权的会计处理问题。

FASB的行动自然遭到了商界很大的反对声。毕竟，要确认的费用会减到利润上去，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投资者怎么会不去质疑突然缩水了的业绩。

总结下双方的说辞：

反对方：由于股票期权不涉及现金流出，因此不应该在利润表里确认费用（甚至，当期权最终行使的时候，还能有现金“流入”而不是流出）；那些估值模型要求大量假设估计，这样的数字放进财务报告，一定会影响报表的准确性；降低了利润股价会下跌，士气受影响，人才全跑光，还会让经济受打击（反正怎么吓人怎么说，真把自己当回事）。FASB支持方：现金不是问题关键。费用的产生和是否有现金流出应区别开……（总之反方的所有观点，正方都表示不同意）。支持这一立场的代表人物就是巴菲特。

那我们索性引用下他的精彩论述，看不懂也没影响，耐心往下读。

他在1992年致股东信中说：

For decades, much of the business world has waged war against accounting rulemakers, trying to keep the costs of stock options from being reflected in the profits of the corporations that issue them.

Typically, executives have argued that options are hard to value and that therefore their costs should be ignored. At other times managers have said that assigning a cost to options would injure small start-up businesses. Sometimes they have even solemnly declared that "out-of-the-money" options (those with an exercise price equal to or above the current market price) have no value when they are issued.

Oddly, the Council of Institutional Investors has chimed in with a variation on that theme, opining that options should not be viewed as a cost because they "aren't dollars out of a company's coffers." I see this line of reasoning as offering exciting possibilities to American corporations for instantly improving their reported profits. For example, they could eliminate the cost of insurance by paying for it with options. So if you're a CEO and subscribe to this "no cash-no cost" theory of accounting, I'll make you an offer you can't refuse: Give us a call at Berkshire and we will happily sell you insurance in exchange for a bundle of long-term options on your company's stock.

原本把老先生的观点引用到此也就够了。但因为整段读下来觉得太精彩，所以风云君打算跑会儿题。让我们看看骨灰级老江湖是怎样从一个投资者角度来拆解会计信息的实质的。

大家也来学学老先生怎样既说人话，又说内行话，通过大实话来骂人不带脏话。

Shareholders should understand that companies incur costs when they deliver something of value to another party and not just when cash changes hands. Moreover, it is both silly and cynical to say that an important item of cost should not be recognized simply because it can't be quantified with pinpoint precision. Right now, accounting abounds with imprecision. After all, no manager or auditor knows how long a 747 is going to last, which means he also does not know what the yearly depreciation charge for the plane should be. No one knows with any certainty what a bank's annual loan loss charge ought to be. And the estimates of losses that property-casualty companies make are notoriously inaccurate.

会计说到底不是科学，准确性是一个相对概念，谁说让你因噎废食了！

Does this mean that these important items of cost should be ignored simply because they can't be quantified with absolute accuracy? Of course not. Rather, these costs should be estimated by honest and experienced people and then recorded. When you get right down to it, what other item of major but hard-to-precisely-calculate cost - other, that is, than stock options - does the accounting profession say should be ignored in the calculation of earnings?

同上。你们说没法准确计量的就不入账了，那好不如我们坐下来聊聊，下一步准备把哪个成本从利润表里踢出去？

Moreover, options are just not that difficult to value. Admittedly, the difficulty is increased by the fact that the options given to executives are restricted in various ways. These restrictions affect value. They do not, however, eliminate it. In fact, since I'm in the mood for offers, I'll make one to any executive who is granted a restricted option, even though it may be out of the money: On the day of issue, Berkshire will pay him or her a substantial sum for the right to any future gain he or she realizes on the option. So if you find a CEO who says his newly-issued options have little or no value, tell him to try us out. In truth, we have far more confidence in our ability to determine an appropriate price to pay for an option than we have in our ability to determine the proper depreciation rate for our corporate jet.

既然你们都承认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了，那今天赶上我心情好，就帮你们一把：哪个CEO敢说自己刚拿到股票期权不值钱的尽管来Berkshire找我，我们立马把这些废铜烂铁都给收了。

It seems to me that the realities of stock options can be summarized quite simply: If options aren't a form of compensation, what are they? If compensation isn't an expense, what is it? And, if expenses shouldn't go into the calculation of earnings, where in the world should they go?

一句话，能别再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吗！不计费用计什么？费用不进利润表…那利润表是不是该改名了？

The accounting profession and the SEC should be shamed by the fact that they have long let themselves be muscled by business executives on the option-accounting issue. Additionally, the lobbying that executives engage in may have an unfortunate by-product: In my opinion, the business elite risks losing its credibility on issues of significance to society - about which it may have much of value to say - when it advocates the incredible on issues of significance to itself.

SEC和会计砖家们呐，你们要是这么做事不地道，任由那些公司游说牵着鼻子走，那将来出去混还带脸不带？

毕竟，要坚持说瞎话不容易，那些委员会成员虽然承受压力，但毕竟都是尽忠职守的会计界的节操代言人。所以，该改革的还是要继续进行。1993年，FASB颁布了FAS 123征求意见稿，要求股票期权估值计入费用。

看似，费用化是大势所趋了。

但这时商界通过游说，在政界找到了同盟。

三、国会游说

拥有法律赋予的制定会计准则的权力机构虽然是SEC，但具体准则基本上由FASB（位于Norwalk, Connecticut）这样的民间非营利独立机构制定。

1994年FASB在Connecticut和硅谷就股票期权问题进行公开听证，上千高科技企业员工现场抗议。

这时，民主党Connecticut参议员Joe Lieberman提出了Accounting Standards Reform Act of 1994，不但要阻止股票期权会计改革，而是要直接把FASB制定会计准则的独立性也给一锅端了。

国会议员们敢公然干涉会计准则制定的独立性吗？明面上当然没有敢这么说。所以当时给出了堂而皇之的理由，正是公司高管们喜欢宣扬的那套：

SBC好处大大滴，它提供了对员工非常有效的激励手段。改变股票期权的会计处理会影响高科技公司在资本市场融资，最终影响公司发展，更严重的是导致工作流失，云云。如此恶劣的经济后果，政府不能不管！

参议院投票88-9的无约束力决议，敦促FASB放弃费用化的提议。

商界十分强势的游说加上国会的压力，当时Dennis R.Beresford领导下的FASB只能让步了。

四、初步妥协 — SFAS No. 123 (1995)

由于反对方势力庞大，FASB做出了妥协，准许公司在两种会计处理方法中自行选择：

1、公司可以继续使用内在价值方法。换言之费用成本依旧很少确认。2、在授予日将股票期权的公允价值作为费用确认。其中的公允价值是用标准期权定价模型做调整计算得到的。

很显然，这种折衷主义是一种政治妥协的结果。虽然FASB成员一致认定公司授予股票期权是一种薪酬成本，但在SFAS No. 123中依旧允许内在价值法，延续基本不确认费用的惯例。

因此，即便FASB鼓励公司采用第二种公允价值法，但显然管理层会利用会计选择的自由我行我素，继续免费的午餐。

当然FASB也不傻，妥协之余留了一手 — 那些继续采用第一种方法的公司，被要求在报表附注中作出披露，提供“假设”采用第二种方法下的利润表结果。

这下，股权薪酬让人乍舌的巨额成本就公之于众了。

比如，2002年思科（Cisco）的净利润为18.93亿（EPS $0.26）。但这是管理层选择第一种方法下的财务结果。假设采用第二种方法确认，公司EPS会降到$0.05，缩水81%，整整15.2亿美元的利润影响！

FASB用和稀泥的办法打完圆场，松了口气。

好了，你们不想计费用的可以不计，想看利润影响的去查附注自己调表去吧。

那…这事能过去了吗？

五、风波又起

话说在会计界，相对于Rule-based的US GAAP，还有Principle-based的IFRS国际财务报告准则。随着资本市场的发展，整天你要来我家融资，我要去你家投资的，会计语言不一样，财务数字不可比，总是不太方便的。

于是，两家就有了想要携手共创未来、全天下会计是一家的美（tian）好（zhen）想法。

2002年10月，FASB和IASB（国际会计准则理事会）签署了理解备忘录，承诺携手展开会计准则的趋同。

这样一来，FASB和IASB不说要亦步亦趋，至少要一唱一和吧。

2002年11月，IASB颁布征求意见稿，要求强制按公允价值法确认薪酬股权成本。原本想以SFAS No. 123息事宁人的FASB，无奈地只能呼应IASB的立场。2002年12月，公布FASB 148 Accounting for Stock-Based Compensation — Transition and Disclosure.2003年4月，FASB作出初步决定要求所有公司按照授予日公允价值费用化股票期权。

这样一来，美国大多数选择内在价值法的公司不是只得放弃保护壳，股票期权的巨额成本也要在利润表上就此现形了。

关键时刻，美国国会前来救场的效率相当让人赞叹：

2003年3月底，加州一名共和党议员及一名民主党议员同时提出一项议案Broad-Based Stock Option Plan Transparency Act of 2003。

这个议案乍一看没毛病，名字也非常具有欺骗性。Transparency Act，透明度法案，朗朗乾坤近在咫尺。

确实，若法案通过，公司将增强员工股票期权的披露信息。具体披露哪些、怎么披露、可谓清清楚楚洋洋洒洒一大篇，看得风云君都快晃神了，赶紧掏出六味地黄丸嚼两粒。

直到最后两个section，才有种图穷匕见的感觉。

Prohibits the Commission, between enactment of this Act and submission of such report, from recognizing as generally accepted accounting principles any new accounting standards regarding the treatment of stock options.

具体来说，SEC要进行为期3年的研究来评估以上股票期权相关的披露要求的有效性及影响力，作出报告提交国会。在此期间，禁止SEC认可任何新的股票期权会计准则。

这下这个所谓“透明度法案”的真实用意就显露出来了：明着，是要加强信息披露；实质，是要拖延SBC的会计改革。

IASB自然对这一法案严重反对，表示这种政治手段干预会最终导致会计准则失去一致性、连贯性和可靠性。

此时FASB的主席Robert Herz也在2003年6月的听证会上警告说，这会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先例，会开启国会对会计准则制定独立性的干涉。

六、大势所趋

这一的争端与之前相比，有些新背景下的新焦点：

1、90年代末股权激励的爆炸式增长；2、公众对相继揭露的会计丑闻的愤怒。

在不久前爆出的安然和世通丑闻中，股票期权都是关注焦点。正是因为管理层急切想变现手上的股票期权，才使尽手段虚增利润，推动股价来达到目的。

股权激励的初衷本是促进管理层与股东利益目标一致，但结果是管理层的自利行为摧毁了公司价值和股东利益。因此，改革将股票期权计入费用成了公众的呼声。

这些新的舆论环境给实施SBC会计改革铺定了道路。

今非昔比，当年议员们那些一切为了经济发展的说辞已经被证明，不是激励了创新和创业者，而是激励出了安然这样的会计丑闻。

民众的激愤让政客们不得不考虑明哲保身。

而FASB这边，也因为当年的退让一直耿耿于怀，绝对不愿重蹈覆辙了。当年的SEC主席Arthur Levitt甚至承认，敦促FASB退让的决定是他那8年任期里“所犯的最大错误“。

与此同时，会计事务所和一些大企业也早已看清了局势，早早地开始自愿执行费用化的会计处理。

之后的实证研究结果显示，当公司宣布自愿费用化员工期权成本时，股价倾向于正面或中性的市场反应（Aboody et al., 2004）。或者，如GE和微软，索性转向一种新的股权激励Restricted stock（受限股票）。

到2014年，S&P1500公司中，有57%的公司使用股票期权+受限股票混合的激励方法，仅有3.3%只使用股票期权。

2004年12月，FASB发布了修改版的SFAS No. 123（SFAS No. 123R “Share-Based Payment”），确认了之前决定取消期权内在价值的会计处理。把之前的鼓励（encourage）改成了要求（require）使用公允价值法。

结语

在美国市场上，赤裸裸的会计造假还是很鲜见的。但公司为了能交出光鲜亮丽的财务业绩数据，一定会费尽心机玩数字游戏，甚至走政治路线，进行游说左右政策走向。

会计是一种商业语言，这是广为流传的对会计本质的诠释。

但领略过会计也有翻云覆雨能力的人也许会感叹说：会计是一门艺术。

风云君自己的体会是：

菜鸟期的会计学习，就像是学刷墙的手艺：目标是用什么力度省力高效地把墙刷匀。进阶一些后，开始知道如何鉴别油漆的质地，如何配合墙面的位置、温度、湿度，保证刷出来的墙的美观持久性。但至于选择什么色调配合房主的品味和家居设计，如何根据房间的功能来打造恰当的空间氛围，怎样在灯光阳光配合下调节主人身处其中时的心情，这就不是纯手艺活那么简单的了。

回到前面对会计是一门艺术的讨论。许是风云君对人性太悲观，太愤世嫉俗，总觉得太创新、太有想象力的手段通常会被用来“做恶”。

在这个故事中，相比于把会计比作艺术，风云君觉得更像是平衡之术（请不要只想到有借必有贷的“平”）——她绝不是科学，没有黄金分割点那么精确的标杆。只不过在各方利益的推推嚷嚷中，争取一个最接近经济实质的平衡点罢了。

当然，适合今日的平衡，也可能随时被外部环境的改变而打破。

References:

Aboody, D., Barth, M. E., & Kasznik, R. (2004). Firms' voluntary recognition of stock‐based compensation expense. Journal of Accounting Research, 42(2), 123-150.

Revsine, L., Collins, D. W., Johnson, W. B., Mittelstaedt, H. F., & Soffer, L. C. (2018).

Financial Reporting & Analysis (7th Edition).

Who Rules Accounting?

https://www.cfo.com/risk-compliance/2003/08/who-rules-accoun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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